[四海番外]天涯霜雪霽寒宵 (三)

即使是言闕,他對他今天造訪紀王府的真正目的也沒有多大把握,因為英王是那種天生沒低過頭的人,至少在他記憶中沒有。因為英王這種人,是天生的金枝玉葉,而言闕對金枝玉葉的解讀,跟別人不一樣。

 

這種人不管是遭遇多大的風浪與折磨,都不會讓這種人輕言認敗,那怕是命如薄紙,壽如殘燭,都會鼓起一生餘勇,鬥到至死方休,這種人的骨頭是鋼做的,他們的心是石頭煉成的,所以才叫做金枝玉葉。

 

所以言闕雖是如願見到了人,卻沒有馬上挑明來意,反倒是英王歪著頭,有些好奇地問道:「你今天來,總不會只是跟我話別吧,言闕,你可還沒那麼老啊。」

 

「重遐兄說笑了。」言闕字斟句酌道:「如果說,言闕是來討當年的人情,恐怕要惹怒殿下了。」

 

「哦——」果然,英王揚起眉,冷笑來回看著兩人,慢條斯理道:「這我倒想起來了,當年你二人一起挑撥離間,讓他要我的命。」

 

紀王沒想到火燒到自己身上來,嚇得連忙連連打躬作揖:「皇兄,當時是不得已的啊,我、我們這麼做,是要保你的性命啊。」

 

「我可不領你們的情,」英王冷然道:「你們就該讓我死在當年,也省得你今日來索討人情。」

 

紀王一臉啞巴吃黃連的樣子,倒是言闕氣定神閒道:「重遐兄,三你幾次三番逃脫性命,確實是你的本事,可我是為高止兄,討一份人情。」

 

這麼多年來,幾次風波,你都護著他,這一次,你可要保他?

 

聽到黎崇,英王神情柔和許多,然後視線轉往蕭條園景中,半晌才道:「………言闕,這一次,是你不保他了。」

 

他們三人都知道,他們說的是誰。

※※※※※※※

這一年一直遲至冬天,言闕才第一次進宮面見他的皇后妹妹。

 

見了皇后後,雖是同胞兄妹,卻因年紀漸長,想法越是南轅北轍,言闕滿腹心事,怏怏不樂地踱出皇后宮門,抬頭望見另外一座宮闕,幾次遲疑,終究在宮院大門前止步。

 

本欲轉身離去,卻不料聽得一陣嬰兒哭聲健旺,言闕不由得呆呆站在那裡,不曉得是什麼心情了。

 

忽然聽到一個男子聲音道:「這哭聲實在響亮,陛下的頭生子如此健康,我也放心了。」

 

竟然是英王蕭遠,言闕知道英王蕭遠這兩年雖然返京,卻也是很少進宮,想不到他竟然會來探望當今陛下的頭生子以及生母宸妃。

 

言闕妹妹乃是中宮皇后,但是眼下寵冠六宮的卻是位同副后的宸妃,在當今陛下蕭選即位後,林燮因保駕有功,其妹林樂瑤被宣召入宮,隨即被梁帝封為宸妃,寵愛無比,也是後宮中最早生下孩子的嬪妃。

 

正在言闕怔忡之際,這時宮門開了,一個身穿黑貂裘的少年男子出了宸妃宮門,是宸妃率領宮人,親自抱著皇長子,恭送英王出宮門,不提防所有人一起打了個照面,所有人都是一愣。

 

「臣言闕參見英王殿下、宸妃娘娘。」那言闕立即矮身低首,行禮如儀。雪飄落在他肩膀時,言闕感受到今年霜雪竟是如此之冷。

 

這時,聽得英王對宸妃道:「宸妃,本王有一不情之請。」

那宸妃恭謹道:「不敢,殿下有何吩咐,儘管說來。」

 

那英王道:「宮中已經很久沒有孩兒了,本王對景禹出生歡喜得緊,只可惜錯過了滿月宴,你可否讓我抱著景禹在你宮外庭園走走,我片刻便回。」

 

那宸妃沒有遲疑,只吩咐宮女再送上包裹初生皇子的厚實襁褓,英王卻說不用不用,請宸妃先回內室休息。

 

等到言闕抬起頭來,英王只有穿著親王正服,竟然也全然不怕冷,解了黑貂裘將懷中嬰兒密密裹了,正在微笑地哄著,然後才彷彿第一次注意到言闕站在一邊,淡淡地說:「咱們有多久沒見了?」

 

「兩年了,英王殿下。」

 

「所以陛下也已經登基兩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啊。」英王笑了一笑,「陛下有了皇長子,真是可喜可賀,你是來向宸妃賀喜的吧。」

 

語調輕柔,臉帶笑意,可是每一句話都在割言闕的心。

 

那英王好像渾不知道言闕心事,只是抱著嬰兒一邊拍著一邊一路漫步,好像沒注意言闕在後面跟著,一邊自言自語道:「宸妃生了皇長子,太皇太后高興壞了,今日見太皇太后,一個勁兒說個不停,說是孩子如何玉雪可愛,本王一時好奇,就討了個旨意,讓我過來看看皇長子了,你也是來看皇長子的嗎?」

 

言闕一字一句,回答得很艱難:「殿下是親王之身,又得太皇太后懿旨,能面見宸妃娘娘與皇長子;臣雖是皇后長兄,仍須慎防男女之別,怎能隨意進出後宮,殿下真是說笑了。」

 

「的確是說笑。」英王哈哈笑道:「本王有兩年時間,沒聽見宮中有嬰兒哭聲了,難免高興壞了。」他轉頭過來,對言闕道:「言侯記性不好啊,本王不是曾說過,言侯對大梁有扶持,本王忝居你數歲,言侯可以兄長稱呼嗎?」

 

言闕自然記得這句話,只是此一時,彼一時了。

 

「君臣有別。」言闕又是作揖:「殿下終究是天子長兄,臣不敢造次。」

 

英王冷笑一聲:「這句話聽起來,比較像是本王自不量力,敢與你稱兄道弟呀,也罷,稱兄道弟之前,終究『君臣有別』。」

 

言闕沒有回應,他能明白英王這一句話裡面,不知道有多少辛酸在其中。

※※※※※

那一年,大梁幾個成親的皇子都生了皇孫或郡主,梁帝大樂之下,那年中秋大宴自早至晚,格外隆重,親王家眷皆出席此次宴會,英王也剛好趕了回來,那一年中秋整個金陵城格外熱鬧。

 

言闕是外戚,也是功臣,故只是坐在殿外,這中秋大宴一整天禮數不斷,言闕實在是坐得煩了,趁著空隙溜出席位,到外面去走走。

 

只見英王抱著一個小皇孫,正與黎崇兩人逗著皇孫,笑得開心極了。

 

「你看,三皇弟的王妃可真會生,生的世子一臉福相,五皇弟家的郡主最是可愛,許久沒有回來,我已經是當好幾個姪兒姪女的的皇伯父了。」

 

明月下,只看得英王笑容燦爛,縱然後面有宮人跟著,他一雙手只抱著那襁褓不肯放,言闕知道英王因為身患怪病,始終未能婚娶,故也沒有子嗣,難怪對於姪兒姪女如此疼愛。

 

「那不是言闕嗎?」黎崇注意到言闕站在身後不遠處。

 

「殿下,高止兄,久見了。」

 

黎崇尚未回答,只聽得英王笑道:「自家人就不要這麼客氣了,你妹妹是選弟的王妃,你又是大梁朝功臣,虧得了你大梁才避開了一場兵禍,往後你若願意,本王便忝居你兄長之位,不知你意下如何?」

 

此語一出,言闕連忙躬身:「言闕不才,得高止兄與重遐兄兩位兄長看重,榮幸之至。」

 

當時英王只是笑道:「言闕,趕緊催促你家妹子,讓我從南方回來過年時,再作一回皇伯父吧。」

 

言猶在耳,人事已非。

是年,梁帝突然重病,朝中五位皇子為爭奪大位叛亂,被中宮嫡皇子蕭選敉平,當時已經重病的梁帝傳位於蕭選後便駕崩了,太子蕭選即位,尊皇后為太后,皇太后為太皇太后,大赦天下。

 

 

新帝依照慣例大赦天下,唯獨叛亂五王及其家人全數賜死,妻母二族一律株連,無人敢收拾。

 

當英王回來時,剛好紀王當時被他帶走,二王回京時,看見的是金陵城外堆積如山、面目難辨的屍首,連重重深雪都蓋不住了。

 

言闕聽到消息,趕往大殿時,是有臣子要參英王大不敬之罪。

 

據說英王看了那如山屍首一會兒,面色平靜,只對手下親兵道:「如此情境,委實有傷天子仁德,就地埋了。」

 

梁帝坐在上面,神色陰晴難辨,言闕站在百官之中也是心驚膽戰,與林燮相互對視時,都不知今日將如何收場。言闕敏感地察覺懸鏡司的夏江站在暗處,這宮闕裡面,可不是只有君臣而已。

 

梁帝發詔,宣英王上殿,文武百官聚於一堂,有老臣明白英王個性,又聽說英王作為的人,無不捏了一把冷汗,卻看英王慢騰騰、神色自若地上殿而來,只是雙手空空,昔日一貫拿著的紙扇,聽說是掩埋屍體後,隨手扔在地上。

 

英王上殿後,那身後紀王是戰戰兢兢,黎崇則神色嚴肅。

 

英王只是神色自若,依照臣禮,對梁帝行禮如儀,口氣不卑不亢:「大梁宗室蕭遠,面見天子,昔日不及救駕,特率臣弟前來請罪。」

 

言闕萬料不到,英王竟然第一時間表態支持梁帝,他們所預想到的英王會有很多反應,卻沒想到他很乾脆地就承認梁帝即位的事實,但即使如此,英王的危機並未減卻半分。

 

言闕早聽得消息,是太后對於英王作為十分憤怒,太后與英王嫌隙早深,故抓著英王埋葬謀逆之事,命梁帝嚴懲,甚至要廢英王為縣公。大梁慣例,即使是親王有過,除非身犯是謀逆之罪,否則頂多廢為郡王發配京外,縣公雖是「公」,但是用來封外姓功臣,太后雖不敢要求梁帝廢英王為庶人,但此舉意思是不承認英王是蕭氏宗室了。

 

可是,這時候忽然一片喧鬧,當門外人進來大殿時,梁帝大驚起身,原來是太皇太后攜著太后,上殿來了,頓時百官全數跪在地上,五體俯伏。

 

太皇太后在這一連串的宮變過程中,始終不曾有任何哀傷憤怒言語,也不曾為五王求情,她今日著太皇太后正禮服朝冠,因天氣寒冷披著一件黑貂裘,即使是梁帝也不能不起身相迎,恭請太皇太后與太后上座。

 

太皇太后上座後,見下方是英王、紀王上殿,先是讓百官平身,然後慈祥地對英王道:「遠兒啊,如今你是天子皇長兄,可要好好督促天子作一個好皇上。」

 

英王恭敬答道:「這是當然的,皇祖母,我與陛下既是君臣,也是兄弟,怎敢有所不敬。」

 

「好,好,這才是我的好孫子。」太皇太后聞言甚為歡喜,只是不斷點頭,然後解了自己身上的黑貂裘,伸手招英王過來,親手披在英王身上。「好皇祖母就指望你了,所以你要保重,皇祖母這件黑貂裘給你保暖啊。」

 

雖然太后面色鐵青,但言闕還是鬆了一口氣。

 

英王平安無事了。

 

這件黑貂裘不是普通之物,當年言闕出使大渝,王帳中舌戰諸國,終使得聯盟瓦解,當時北燕為表誠心求和,對大梁送上許多禮物,其中包括紫貂皮數條、黑貂皮數十條。

 

紫貂毛色罕見,故數頭紫貂只做得短裘一件,先帝當時賞給了言闕,卻將黑貂只做成一領及地帶帽的貂裘,獻給太后作為生辰禮物,大梁朝何止兩件貂裘,但只有這兩件貂裘可比萬金之重。

 

英王披著那件黑貂裘,順勢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朗聲道:「太皇太后在上,孫兒蕭遠在此立誓,但凡大梁朝一日不滅,我蕭遠願為大梁朝盡忠,唯死而已。」

 

英王這一跪,不只是保了他自己,保住了紀王,保住了梁帝,也保住了大梁的平靖,令梁帝高興非常,太后縱然意甚不平,也不能再言語了。

 

「好,有皇兄一語,朕心足矣。」梁帝高興非常,親自過來,扶了英王起身,此次風波,就此平息。

 

不多久,梁帝封賞功臣。

 

林燮保駕有功,林燮封帥,晉陽公主加封長公主,招林帥為駙馬,其妹樂瑤進宮,封為宸妃。

 

言闕,封侯。

 

他二人加官進爵時,英王又離開了,言闕當時也沒注意到英王又離開了,離開了多久,等到如今再見,宸妃都已經生下皇長子了。

 

※※※※※※

英王用黑貂裘擁著皇長子,與言闕漫步在宮院中。

 

英王笑意始終是冷的,「今年的雪,下得輕啊,不怎麼冷,你看,皇長子還想抓雪玩呢。」

 

言闕淡然道:「殿下身體康健,殊異常人;臣乃血肉之軀,凍得連心都冷了。」

 

英王轉過身來,忽然將整件黑貂裘連著皇長子放到言闕懷裡,言闕慌忙雙手抱著那件貂裘,戰戰兢兢看著懷中那個眉眼與故人極相似孩子。

 

偌大宮院中,細雪紛飛,四下全無他人。

 

英王難得溫言道道:「言闕,這孩子十分暖,你抱抱他吧。」

 

英王說,你知道嗎?小孩子很暖,所以大人抱著時,好似心裡就有了一絲活氣,覺得心會暖起來了,會想著往後還有盼頭,就不會那麼難受了。

 

言闕抱著皇長子景禹,或許是英王說的是真的,或許是言闕真的這麼希望,他真的覺得他還有漫長人生要過,這人生沒有那麼艱難。

 

後來梁帝陸陸續續又生下了幾個兒女,景桓、景宣……皇七子蕭景琰出生那年,林燮與長公主終於生下了兒子,取名「殊」。

 

言闕則是拖拖拉拉又過了幾年,終於覓得一樁婚事,不過夫人過門後,才貌俱全、聰慧賢德,言闕與她情投意合、感情融洽,不多久言夫人便為言闕生了一個兒子,取名豫津。

 

人近中年,言闕看著妻子抱著年幼的兒子在他面前嘻笑時,覺得人生也不過如此了,這也許就是他的一生了,言闕心想,待到皇長子景禹問政,也許言闕會考慮自朝堂退隱,不再過問世事了。

 

直到某年夏天,言闕的妻子忽然病重;冬天大渝來犯時,言夫人撒手人寰。

 

然後,言闕在還沒有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皇長子景禹連同母家林氏叛亂,親近者盡數抄家,作保者一律株連,祁王與子嗣都被賜死,府中女眷沒為官奴。

 

宸妃投環,長公主被送回宮城時,自刎於殿前。

 

一連串的動亂中,英王這次終於承受不住,瘋了。

※※※※※※※

知道英王在大殿上做了甚麼事後,言闕當時第一時間攔下紀王,當時紀王正要入宮。

 

「紀王爺,留步!你一定要聽我說!」無人處,言闕拉住紀王,苦勸他不可貿然行動。

 

紀王整個人都在發抖,卻還是堅持往前走:「要我怎麼冷靜,本王無論如何要保住皇長兄的命!」

 

「要保住英王的命,就聽我的!」言闕語氣嚴厲:「英王殿下的命全指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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