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番外]天涯霜雪霽寒宵 (四)

(四)

有幾次,言闕深夜醒來,在深夜難得捧出自己昔日愛撫的琴,珍而重之撫過那把琴兩側雕鑿的桃花圖樣,以及已經毀壞捲曲的根根琴弦。


當年新婚燕爾時,妻子最愛在他彈琴时偎在他肩頭,哼著金陵民間情歌。言闕成親得晚,妻子小他近十歲,故妻子曾戲言來生太遠,也許言闕已經有了相約來生再聚的人,故妻子言只願與言闕此生相約,一十二時不分離。


 人人要結後生緣,儂只今生結目前,一時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總隨肩。(出自山歌 黃遵憲)


但妻子去太快太早,她去的那年委實發生太多事情。


後來言闕鉸斷了琴弦,一生裡既然再無知音,亦不需琴弦訴說心音。

 

可言闕一生的太長了,幾次夢裡醒來,他惶恐害怕,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與故人相見,也不敢隨便就死。

 

言闕從不怕死,只怕自己這一生虛度,辜負了故人期待,遺忘了亡妻一片深情。

※※※※※※※

那年是言闕最艱難的一年,妻子故去,朝廷劇變,他要保全自身已經耗盡力氣,卻還試圖出手保護其他人。

 

那日,英王得知林氏抄家噩耗,從京外半途折回,又知道留在金陵的黎崇早被下獄等待論罪,故而一路疾馳回京,回到金陵宮闕後,英王一路不停進到大殿前,卻在大殿台階下驚見到晉陽長公主自刎。

 

英王驚怒悲憤交加之下,持著公主自刎之劍闖進大殿。

 

當時寧國侯之妻蒞陽長公主那時正為長姐求情,英王衝進來,先是大罵梁帝殺妻滅子,見長公主跪在地上為長姐晉陽求情,怒火更盛,竟然出手掌摑長公主,責怪長公主是謝家婦,求情之舉只是虛偽。

 

梁帝大怒,喝令十數個侍衛架住狀若瘋癲的英王,拖出殿外待罪。

 

不想英王武藝過人,剛出了殿門便已經掙脫侍衛束縛,只是也沒再回轉大殿,他看著台階之下的長公主遺體,神情逐漸瘋狂,忽然身形搖晃、仰天大笑起來,而在腳步踉蹌間,他一跤摔倒,就此滾下數十台階,就此失去了意識。

 

而蒞陽長公主遭掌摑之後,見英王瘋狂,猶追出殿外,親眼見長姐遺體與英王摔下台階,大受打擊之下,竟也昏了過去。長公主被梁帝命令先扶到後宮休憩,英王則被軟禁,由御醫診治。

 

言闕已經來不及收拾這覆水難收的局面,只能盡力保住英、紀二王,他在殿外拉住一意要為英王求情紀王,要紀王如此這般,才能保住英王性命。兩人商議已定才進到大殿,一進去只見寧國侯、懸鏡司首尊夏江都立著,幾個大臣則跪在地上,已經被奪了官服冠冕,顯然又是一批因為求情而犯了天顏,不識抬舉的可憐蟲。

 

至於那寧國侯謝玉臉有不豫之色,眼露殺機。言闕知道謝玉心思深沈,最是記仇,他得知長公主昏厥消息,必然立刻趕入宮中,如今立在這裡,怕是要了英王性命方肯罷休。


至於夏江早幾次進言,說黎崇作為太傅,居然教出蕭景禹與林殊一等叛逆,又搧動天下士林議論行為,正應處死以正視聽與朝堂威嚴。

 

若是平常,英王蕭遠的地位遠不是他二人能動搖,他雖在朝堂沒有勢力,可多年為大梁在各國奔走,功勳累累,雖不能與人道明,梁帝卻是心知肚明的,再者他乃是先帝親封的七珠親王,除非是犯了大逆之罪,否則梁帝也是動不了他。

 

但是此次不同,祁王案牽涉到黎崇,英王又驚見晉陽長公主之死,一時方寸大亂,怒與梁帝兄弟情斷,若是遭到有心人挑撥,可能真的會斷送性命,紀王平日最是敬重這位長兄,必要為這位長兄求情,但這樣只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故梁帝見紀王和言闕一起進來,先是讓人把那群奪了官職的大臣攆出去,顯然怒氣還是沖沖,只一揮衣袖,「若是要為黎崇和英王求情,就可以滾出這門去了!」

 

「皇兄,皇兄!」紀王咕咚一聲跪在地上,顫抖著哭道:「英王哥哥縱然悲痛過度,畢竟對兄長不敬,臣弟不敢為他求情!只求皇兄看在英王哥哥已經眼盲口啞,瘋癲無狀的情況下,留他體面全屍吧。」

 

「瞎了?還成啞巴?」梁帝原是怒火沖天,聞言倒是嚇了一跳,氣自弱了:「這…….是怎麼說的?他一向愛與朕置氣,不正是仗著身體最是康健來氣朕嗎?摔了一跤怎麼成了這樣?太醫!太醫,去傳太醫過來!」

 

那太醫抖抖唆唆地進來,跪下稟報,說是英王原本已經受了過度驚嚇,又摔落台階時跌傷了頭,現在雙眼看不見,也無法言語,坐在房裡面全然不言不語,神情呆滯。

 

那梁帝聽了,神色居然緩了些,似乎有點悔意,偏偏言闕跪下道:「陛下,英王倚仗是天子長兄,先是衝撞陛下,又是掌摑功臣之妻,還指稱陛下弒殺帝師,實在是膽大包天,臣奏請陛下將英王論罪!」

 

「言闕!」紀王哭著拉扯言闕袍袖:「你怎麼這樣呢,皇兄與黎崇多年對陛下忠心耿耿,再怎樣也該留個體面,留個全屍吧。」

 

「紀王爺,你怎麼這麼糊塗?!」言闕一臉痛心疾首:「言出不遜,衝撞朝堂,持劍入殿,樣樣件件都是大罪,你這是讓天子徇私啊!你於心何忍?」

 

聽到兩人爭執,梁帝欲發頭痛,「好了好了,皇兄那哪算什麼大事,言闕你也別計較了。」

 

「陛下!」

 

梁帝擺擺手:「他說朕殺妻滅子雖是過份了些,但他之前外出,不曉得宸妃實是畏罪自盡的也是情有可原,至於打了蒞陽………他總歸是長兄,一時氣不過誤打了親妹,雖是冤了蒞陽,只要寧國侯也要體諒體諒朕的兄長心情……….」梁帝眼神掃向謝玉:寧國侯,你怎麼說?」

 

那謝玉何等機靈,此時也只能跪下道:「陛下英明,不怪蒞陽出於私情為罪逆求情,臣感激不盡,豈敢怪罪英王殿下。」這話算是為梁帝解圍了。

 

「只是這黎崇………言闕,你覺得呢?」

 

言闕眼神堅定:「縱然黎崇是臣之至交,但如今黎崇忝為帝師,自詡為士林之首,引得士林不安,也應該一同正法示眾,以正朝堂威嚴!」

 

「不錯,論理他是該殺!」梁帝一拍桌子,沉吟半晌,卻又道:「不過他到底是朕幼時的帝師,朕殺了黎崇,必然又是一場風波。」

 

那夏江卻在此時開口:「陛下,黎崇作為罪逆之師,始終堅稱罪人蕭景禹與林氏無罪,陛下既然說作保者一律株連,怎能輕放。」

 

「黎崇個性朕瞭解,他一輩子就是個腐儒,哪有什麼親人朋友可以株連,而且朕殺自己的太傅的確落人口實,皇兄說得也是有道理。」但梁帝顯然心意已決:「既然如此,朕只將他逐出金陵、流放遠方,士林就會曉得朕的意思,若他們真顧慮黎崇性命,就不會在市井之間議論不休了。」

 

「皇兄……那...那皇長兄……」

 

「他這麼生氣,也有幾成是聽到黎崇下獄,氣急了才與朕爭執。」梁帝嘆了一口氣:「朕可以饒恕黎崇,但他這次鬧得太厲害了。」

 

梁帝最終發出詔令:將英王蕭遠廢為庶人,不日發往先帝陵寢守墓,反省思過。

 

「謝皇兄!」紀王跪在那裡,這次真的涕泗縱橫:「謝皇兄!」

 

言闕起身,暗暗鬆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已經汗濕重衣。

這時梁帝起身,下台階將紀王親自扶了起來,拍著紀王的手道:「你放心,畢竟是自家兄弟,朕不會這般無情。」

 

言闕立在一邊,聽得梁帝對紀王道:「朕這樣罰他,不過是作作樣子,待你送他過去後,待他冷靜些,慢慢勸他回心轉意,來日在朝堂上向朕陪個罪,朕便復了他親王之位,依舊安居無事。」

 

然後梁帝轉身對言闕道:「言闕,你這次態度公允,沒有為林氏與一干犯臣求情,朕甚是滿意,滿朝中畢竟你到底腦袋清楚,曉得朕為了四海天下,不得不如此的苦心。」

 

「陛下言重了,臣不敢當。」言闕只是神色自若,唯有雙手縮在袍袖之中,指甲已經深深嵌進肉裡了,他好歹是活下了,但他知道眼前的路還長。

 

只是,兩日後,言闕聽得兒子豫津要求,正要將妻子最愛的琴取出彈奏,英王暴斃的消息在此時傳進言府,言闕忍了又忍,終究沒有忍住,一把抓起一邊的金鉸剪,發狂般將那琴上之弦,一絲絲,一條條盡數鉸斷。

 

 「爹!」言豫津眼睛睜大了,像是不敢相信父親居然鉸斷母親生前最愛的琴上之弦。

 

「老爺,小少爺被您嚇著了!」

 

「帶他出去!讓我靜一靜!」言闕第一次失去了雍容閒雅風範,吼著叫奶娘先將兒子抱出去。

 

看著那一根根弦斷散亂之狀,言闕終究忍不住伏身其上,大哭出聲。

 

二十多年前立身大渝王帳前,言闕都不曾感受到的孤獨與寒意。這次血洗朝堂的災難中,言闕好歹是活下來了,可他此時此刻,還不如與其他人一起一走了之來得痛快。

 

可是在這麼絕望的時候,是黎崇勸言闕留下來,他人是走了,卻囑咐言闕要看到最後。

※※※※※※※

言闕一輩子錯過很多事,所以他慶幸當年自己趕上了送黎崇遠行。

 

「你這話對我說,已經是第三次了。」

 

長亭外,古道邊,一輛簡陋篷車就把當朝太傅的家當裝進去了,黎崇因為受祁王案牽連,被梁帝逐出金陵,放逐邊緣之地,永世不得再回金陵,曾是名滿天下、桃李滿天下的大儒,如今遠行,只有言闕來送別,堪稱寂寥冷清到了極點。

 

但即使是遭此厄運,言闕來見黎崇時,黎崇還是與二人初見時神氣沒有多大差別。他比言闕還長了數歲,但一個多月來的牢獄之災、摯友愛徒死於非命的巨變加在這個男子身上,縱然一夜白髮,黎崇看起來還是跟言闕第一次見到他一樣,似一叢山間孤竹,站得筆直,神情雲淡風輕,與數十年前言闕之父告知他可進宗學一樣平靜。

 

當時言闕帶著黎崇,就是那麼不早也不晚,正遇上了那個少年皇子站在高樓上,一臉笑意看向黎崇。

 

如今黎崇形單影隻,即將飄浪天涯,竟然還是一貫從容神情,對言闕道:「我覺得我這輩子遇上了他,挺值得的。」

 

然後黎崇把一個三尺長的長匣給了言闕,說是此物原要燒了,後來又捨不得,暫時就託在言闕這裡,就當作是一個人情。

 

「言闕,山高水長,你是我們這一輩人中最能忍的,就代我們看到最後吧。」

 

說完,黎崇上了篷車,就此遠去了。

 

這是言闕此生最後一次見到黎崇。

 

送走了黎崇,言闕第一次注意到金陵城外的風景。那日碧草連綿,金陵郊外處處有人相送,送活著的人離開,送死著的人入土為安。

 

言闕站在那裡,他真的不知道他是否真能如黎崇所言,活到最後。

 

 「老爺,這裡風大…….」後面的僕役在問言闕話。

 

言闕出神了一會兒,最終放下遮著臉的衣袖說:「回去罷!這清明時節處處風煙,太擾人眼睛了。」

 

言闕坐車回城路上遇到了紀王,兩人下車相見後,只覺分外寂寥,一時相顧無語。

 

久了,紀王才問道:「黎太傅走了罷?」

 

「已經離開了,紀王殿下今天是…….。」

 

紀王說是今日是罪人蕭遠的下葬日,因為死得不祥,紀王雖是親自操辦,也只能簡單把蕭遠葬在金陵某處荒野外,因為燒了紙錢,故一身煙火味。

 

聽到英王只能如此潦草辦了後事,言闕聽了倒沒什麼反應,只道:「這樣清靜些,很好。」

 

紀王短短「嗯「了一聲,於是各自又上了馬車,一起回城。待兩隊車馬一起進了金陵城,分別前紀王掀開車簾,對著言闕深深一揖。

 

「這是做什麼?言某不敢受這禮。」言闕神情蕭索:「我讓紀王殿下失望了,我沒有救到他啊。」

 

「這一禮不是為別人,是答謝言侯救了本王。」紀王肅著臉道:「本王欠言侯一個人情,只能來日再報了。」

 

說完紀王逕自去了,言闕心中悵然,金陵今日分明天清氣朗,可城中不復往日繁華,金陵城外依舊白水繞綠山,誰料城中人事變換,比這天地更快,轉眼也是人去樓空。

 

「老爺,就此回府嗎?要往哪裡去?」

 

要往哪裡去?

 

想起黎崇對他的囑咐,言闕忽然拽住了車簾,心痛難當。

 

能往哪裡去?原來途窮之慟是何等苦楚無奈,言闕一輩子自詡智慧無雙,原來到最後誰也救不了,只能苟且性命如此活下去,指望著不知道要指望的日子,怎比得上那些明知覆水難收也要頑強抵抗之輩呢?

 

久久,他長出一口氣:「不………..到道觀去吧,往後日子還長著呢。」

 

慟到極致,就沒有眼淚了,既然覆水難收,言闕不會去做無用之事,言闕用性命立誓,他要睜大眼睛,見到當今天子日暮窮途的那一日。

 

至那一日,言闕才能放過自己。

 

這也是今日他來拜訪故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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