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番外]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

曾有人對言闕說,言闕,你是我一代人中的翹楚,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福份最深之人,你有長命百歲之壽,望你不計前嫌,繼續扶持大梁國運。

 

言闕果如那人所說,他活了很久,活到比他預計得還要久,活到他的兄弟、朋友、敵人與仇人都倒下了,看到了他們下場與結局。

 

如此,言闕可以說,他沒有白活這一場。

※※※※※

十多年前,金陵才剛熄了一場朝堂的腥風血雨,許多獲罪官眷沒為官奴,在兩年內才逐一由官府所屬的牙人分進樂坊或發往各地方再作買賣或分配,這時各地居然傳出有良家子女被人販子藉機拐帶,混入官奴藉以買賣牟取暴利,當時一時即使是天子腳下的金陵也是家家膽戰心驚,無不小心謹慎看管家中子弟女兒。

 

可不論怎麼防範,一日言府才十一二歲的小公子言豫津與謝家的長子蕭景睿也外出後消失。

言家是國戚,謝家乃是皇親,這起失蹤事件震驚了朝堂,當兩家人四處遍尋不著而愁雲慘霧時,兩個孩子卻被禁衛軍統領蒙摯送回,說是在自行外出巡察時,偶然路上見到兩人。

 

言闕聽說找到兒子,趕到官府時,見兩個孩子雖是受了驚嚇,但平安無事,總算放下心來。而獨子言豫津在回復心情後,口齒清晰描述了整個經過,說他們被人強行帶走,趁看守人不注意逃走,在路上巧遇一個軍官,原來是禁衛軍統領蒙摯。蒙摯救下兩個孩子,發現是皇親之子,連忙護送他們去報官,又吩咐去請兩家之人來帶回孩子。

 

人販子居然膽大包天,敢綁架皇親,梁帝大發雷霆,飭令天子專屬的懸鏡司派出人馬查探人販消息,而在言豫津並與蕭景睿指認下,官府依據他們描述的人販子特徵長相,果然懸鏡司沒兩日尋到消息,謝玉所率領的巡防營在這群人販子企圖逃出城外之際,不分首從逮個正著,並且當場處決。

 

此事聽聞,金陵家家戶戶無不額手稱慶。

 

言豫津與蕭景睿這兩個孩子的聰明機靈,更是從此為人所知,名滿金陵。

 

但言豫津後來悄悄告訴父親,是被綁來的人群中,有一個說是西域綁來的,只會說西域語言的大哥哥幫助他們逃走,可是因為西域人非經許可進入大梁乃是重罪,情節可疑者甚至可以當場處死,故蒙摯遇到兩人後,言豫津見那人立在街角往另外一邊走後,就和蕭景睿約定好要保守秘密。

 

言豫津是知道謝玉將人販子全數當場殺死後,他覺得不會有人再去追查那個哥哥的下落,才將此事告訴言闕。

 

「爹,其他人孩兒不知道,可孩兒總覺得人販子好像認得我……也認得景睿。」

 

言闕活了半輩子,從沒真正想要什麼人死。

 

但謝玉會是第一個。

 

言闕又問:「你說,那外域之人長什麼樣子?」

 

「當時已經天晚了,他來幫我們鬆綁時,臉上是被蒙起來,看不太清楚,」言豫津想想:「聽聲音,像是跟景琰哥哥差不多年紀。」

 

言豫津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還有,那個大哥哥頭髮不是黑色的。

 

言豫津這孩子非常聰明,他過目不忘的本事,言闕一直知道,但這件事情本來隨著時光,逐漸被言闕淡忘,直到有一日,言豫津整理家裡,找出那幅當年黎崇所留的畫卷,然後對著畫中人嘟囔一聲:

 

「爹,我怎麼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呢?」

 

言闕心中忽然一下澄明雪亮起來,他心下再無疑問了。

※※※※※※※※

今日天高氣爽,是個適合外出的日子,言豫津一如往常來向父親請安,而在言闕在府中的日子,也一併稟報,今日也不例外。

 

「爹,孩兒請安後,就要出門了。」

 

原本在房間中靜坐的言闕這才抬起來,看著忙外那個一身戎裝、英姿煥發的青年,慢慢地起身,起身時不小心踉蹌了一下,到底從容起身,整肅衣物後,走到兒子面前。

 

「要出發了?」

 

「是。」

 

「都收拾了?」

 

言闕這輩子與很多人送別過,但是這樣送別自己的孩兒,卻是第一次,言闕不願意想是否這也是最後一次,他只一路與言豫津一起走至言府大門,一路上不少許多看著言家少主長大的僕役使女都在偷擦眼淚,可誰也沒有發出一聲哭聲。

 

言闕父子步至府門時,只見已經有人等在門外。

 

「景睿。」

 

長公主府的蕭景睿也是一身戎裝,騎在馬上,同言豫津一樣,除了身上背著的一個包袱,別無長物。

 

「爹,那孩兒跟景睿出門了。」

 

這稀鬆平常一句話,就像昔日言豫津蹦蹦跳跳,跑出府門前不忘嚷著的一句話;可今日言豫津繫上披風、背上背著包袱,躍上馬背後,拱手向父親辭別,是要為了國家存亡奔赴戰場。

 

言闕只道:「去吧。」

 

等到二人一夾馬腹,奔馳而去後,言闕見那二人騎馬身影走遠了,久久還站在府門。

 

「老爺,兩位少爺互相提攜照護,想來不會有事的,老爺就不要太過擔心了。」管事自己也是頻頻拭淚,

 

「是啊。」言闕有點恍惚地說道:「他們都大了,不會像之前走丟了的。」

 

管家不知言闕為何忽然提起此事,只附和道:「所以兩位少爺不但是洪福齊天的人,您想想,當年兩位少爺差點被拐賣都能平安無事回來,這次上戰場,一定得老天保佑,平安回來的。」

 

言闕知道管家是一心安慰自己,可他自己知道,許多事情不能只靠福氣,也不會只靠運氣。

 

管家知道言闕在說什麼,連忙陪笑著道:

 

「明日大軍進發時,聽說陛下要祭告天地,上蒼一定會保佑豫津少爺與景睿少爺逢凶化吉的。」

 

言闕沒有回應管家之語。

 

隔日天未亮,大軍已經出城門,進發各地去了,言闕徹夜無法闔眼,只靠在案頭假寐,忽然聽到管家進來,緊張地說梁帝忽然深夜重病,不能起身,故發軍前的祭儀乃由太子代替梁帝昭告天地。

 

「雖說陛下早就病了,但怎麼今天重病呢?老爺,你看——」

 

言闕睜開眼睛,看向管家,讓管家停止叨絮,不敢再多說下去。

 

「不用擔心他們的事,大梁無虞,他們得勝而回,是指日可待了。」但聽言闕說了句玄妙之言,聽得管事一頭霧水,只能應聲是便下去了。

 

離北方傳來的第一封捷報,尚有一個多月的時間。

 

※※※※※※

 

那日,立在半凋花叢間的那人聽了言闕之言後,看著言闕半晌後,才冷然道:「言闕,你太聰明的話,會折壽的。」

 

言闕打個哈哈:「愚弟已經是花甲之年了,還會怕折壽二字嗎?折壽,是給年輕人用的。」他瞇起眼,看向神色欲發冷冽的英王。「我斗膽會對重遐兄說這些,是因為這已經不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天下了,這一點,重遐兄應該比我更明白。」

 

言闕活到現在這個年紀,早就不在乎自己怎麼活下去或者會怎麼個死法,但他不能不為自己兒子打算,既然言豫津一腔熱血要報效大梁,所以哪怕是一滴鮮血,言闕也絕不讓他白流。

 

屬於言闕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可言豫津、蕭景睿還有其他無數大梁青壯之輩,包括太子以及與太子並肩之人,言闕畢竟有責任,要為他們掙一個可以理直氣壯活著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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