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番外]天涯霜雪霽寒宵 (二)

言闕難得有心想串門子,這一日特地坐了車,前來紀王府拜訪。

 

紀王府今次冷清許多,以往紀王家絲竹之聲不斷,今日卻甚是冷清,只聽得府內總管的吆喝聲。

 

大梁募兵,各家親衛、府兵、護院也有不少人響應國難,慨然從軍,紀王府支持大梁出兵,故從軍者據說府中不僅給予盤纏、冬衣,若是平安歸來,紀王府一律重新啟用,奉祿並加上一倍,於是從軍者甚為踴躍。

 

那總管身後都是買辦好的行囊物事,旁邊有人捧著一封封銀兩,總管正拿著名單一個個清點發放,見是貴客,驚得連忙拋下手中卷宗上前問安,連稱怠慢。

 

言闕笑道:「我今日只是經過,心血來潮來拜訪一下你家的王爺,他在府中嗎?」

 

「在,王爺在府中書房。」

 

「以往這紀王府是絲竹之聲不斷的,難得貴府今日清靜,」言闕道:「你家王爺想必寂寞無聊地緊,勞你替老夫通報一聲,就說老夫找他閒聊兩句,望他不要計較老夫來得匆促。」

 

這總管哪敢拖延,飛也似地去了,又跑了出來,打躬作揖地,說是王爺請言闕請到書房說話。

 

※※※※※※

 

等言闕進到書房,那紀王原是坐在那裡,呆呆地不知道想什麼,心情似乎不太好,見是老友來訪,也只勉強牽動嘴角道:「唉呀,多少年了,盼你到我這兒來坐坐,可巧,今日時機不對,府上一片亂糟糟的。」

 

言闕先等下人上了茶,這才慢條斯理地說:「我家有一個兒郎要出征,我愁得在家坐不下去了,只能出門散散心,經過你這兒,就來討杯茶喝了。」

 

「豫津平日雖是豁達,畢竟是血性孩兒,」紀王眉宇雖是擰著,還是為言闕開解道:「當日獵宮之戰,他奮勇抗敵,畢竟沒有辱沒了言氏門風,乃是忠義之輩,之前也來向本王辭行,本王也是不捨但也只能要他保重。」

 

兩人言語閒聊一會兒,言闕才不緊不慢道:

 

「是說,豫津對我,又把你給稱讚了一番,說你對家人的體恤,也算是他見過皇親與門第中數一數二的了。」

 

紀王神色很有點古怪:「哦,豫津怎麼提起這個?」

 

「他說,他去軍營裡的時候,看到你家的總管,正在跟一個人說話,說是要把你要賞件黑鼠子皮衣給那個親衛。」

 

言豫津原不認得那個親衛,只覺得身形有點面善,但是那人臉上帶著傷看不清楚樣子,旁邊甄平帶著江左盟要投軍的人來了,過來跟他打招呼,甄平是個眼尖的,把那人給認出來了。

 

「說是一起在獵宮打仗時認識的,是你府中的家將,很是勇敢,只是打仗時傷了臉,現在還包紮著。」言闕作勢思索了一下,「那人叫什麼來著?名字有些特別。」

 

紀王已經臉上沒有了笑意。

 

言闕卻好像視而不見,閒閒地說:「是了,是叫遐哥兒。」

 

紀王冷然地瞪著言闕,一向敦厚的臉上,首次寒意遍佈。

 

言闕只是端著茶杯,平靜地說:

 

其他人我不知道,但是我曉得紀王殿下你的個性,你這輩子絕對不會用這名字叫第二個人。

※※※※※※※※

眾人都知道紀王府上的歌伎眾多,卻很少人知道,紀王有個庭園很是漂亮,小自小,規模與造景俱是不凡,只是秋末畢竟冷清,連造出來的流水小池也與春日不同,池裡的石頭都露了出來。那人就靠在池邊的山石上,正在休息。

 

秋末涼風吹動了他的長髮,言闕一下子有些看不真切。

那人早在言闕和紀王踱進來時,就起身看向言闕,似是毫不驚訝,而言豫津當時看到的傷痕雖在那人半張臉上顯得猙獰,另外一邊沒有包著傷布的臉頰則是青春年少,眉清目秀,只是十多歲年紀的頭,卻是滿頭灰髮,顯得有些怪異。

 

但言闕卻是見怪不怪,一件事初見卻覺得奇怪,他已經是花甲老翁了,看什麼都不奇怪。

 

的確是他,他是從沒變過,也不會變,不管言闕十歲、二十歲,至今將近花甲之年了,言闕那已經遠去的意氣風發歲月裡,這人像是最後一道夕霞,儘管已經是餘輝,依舊風采逼人。

 

 

昔日言闕與英王,曾因舊怨互不往來近二十年,如今滄海桑田,今日二人相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過往恩怨,畢竟冰消怨解了,言闕行禮道:

 

「重遐兄,多年不見了。」

 

「三十年沒有聽到你這樣叫我了。」那人彎起嘴角,倒是笑了:「本王再無雅量,都不能不受這禮了。」言語帶笑,語意凌厲,依舊是當年神氣。

 

「你能忍到今日,本王實在佩服。」英王看著已經髮色花白的言闕,終究感嘆道:「三十九年前,黎崇總在我面前說你智慧出眾、琴心劍膽,意志如鐵,可說是當世第一人,他畢竟沒有看錯人。」

 

「高止兄少說了幾個字,怕是當世第一無用之人罷。」言闕也是笑意深長,笑意中帶著三分苦澀。「我當時真沒想過,我是這樣忍過了十幾年。」

 

三十九年前,言闕還未及弱冠,何曾想過他這樣過了大半輩子。

 

※※※※※※※※

言闕要等今年過了生日,才算是滿了二十歲。他秉性聰慧,又兼出身名門嫡系,乃當朝太師獨子,誰人不識這金陵城中瀟灑出眾的言家小公子,言闕今日回宗學來,不由得引起在學學子一陣陣騷動。

 

「你看,那是夫子稱讚說宗學開學以來第一人的言闕。」

 

「既然是大才子,他現在在做什麼?」

 

「人家哪要做什麼?他是言家的下任家主,坐享榮華富貴啊。」

 

無論外人如何言語,言闕習以為常,只作聾啞之狀,他今日會到宗學來,主要是沈家的家主沈伯爺來宗學講演算學,算學本來就是冷僻專門的學問,言闕只懂了幾分,沈家家主是當世算學大家,他在工部任侍郎職,不是有些關係等閒請便不動他來宗學講演。

 

言闕早知道今天沈伯爺來講是日前他如何不用人力,只利用最少的黑火,徹底炸毀半損的城牆不傷其他分毫的方法。因為他當時也去湊了熱鬧,站在隔離人民的巡防營兵馬外,親眼見到一整片的城牆在幾聲悶響後全數粉碎,心裡甚是驚嘆,便有意來長長見識。

 

「你們不知道,當時好厲害啊。」這時聽得蕭選的說話聲音,言闕先是聽到了他的聲音,才看到皇后嫡子蕭選正在比手畫腳地跟著幾個弟弟妹妹說話,那蒞陽公主與晉陽公主,兩個小公主才十二三歲,還是小姑娘,尚不必避忌男女之別,故也跟著過來宗學,晉陽公主只聽得杏眼圓睜,蒞陽公主格格笑道直說不信。

 

「皇兄親眼見的,皇兄說的不算數嗎?」

 

當時皇子蕭選就站在言闕身邊看,他是皇后嫡子,又還剛滿十七,皇后平日最是愛重,甚至要讓他先選了正妃後再開府建衙。蕭選才十七歲,還在宗學裡面讀書,在一群兄弟姊妹中生得英武,連天子都讚賞這個年幼的嫡子最肖似他,

 

蕭選走過來時,是帶著一群人過來的,其他的皇子也各自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年紀雖然比蕭選大的,但是跟著的人很顯然不比蕭選帶的人身份高,於是幾個人的眼光便掃到言闕這裡來,言闕很敏感地感覺到自己現在走到誰的身邊,都會是個難題。

 

偏這時候,只聽得這時,一個憨憨的聲音聲音喊道:「言大哥。」

 

言闕轉頭一看,只見紀王蕭述,穿著宗學學生一貫穿的袍服,顯然是來找他們的,紀王生在蕭選之後,目前是皇上最小的兒子,在之前則是蕭選,蕭選曾是陛下么子多年,備受寵愛,但紀王出生後仍是最受寵愛的皇子,使得紀王在皇子中很有點不起眼。

 

「夫子讓我來請你們。」紀王對他一拱手,言闕連忙回禮。

 

「述弟,你可有好好讀書?」一個已經成年的的皇子笑道:「我聽我母妃說,紀王的母妃晚上常要讓宮人多點亮蠟燭,讓你寫完功課呢,好學是好事,但不可太過勞累啊。」

 

排行第五的皇子也道:「真做不完向夫子告罪就是了,夫子不敢拿你怎麼樣的。」

 

「休聽他的,夫子的御賜戒尺可疼了。」

 

眾人在說笑時,一個人忽然咦了一聲,「你們看,那是哪個皇弟也來了,在跟黎崇老師說話呢?」

 

只見方出使夜郎歸來的夫子黎崇,與一個少年一邊說話,一邊漫步走來。

 

那說話的人一身蒼底銀雲紋錦衣,頭上不是親王珠冠,而是一頂小銀冠,看起來約莫是十多歲少年人,這黎崇不是諂媚阿諛之人,平日雖是溫和,教訓天家子弟卻是不假辭色的,竟然會對一個少年宗室如此溫和。只是有些年輕子弟多不認得這少年人,卻見其他皇子趕緊收拾臉色。

 

晉陽很是高興,與蒞陽手拉著手,上前便是盈盈一禮。

 

「皇長兄,您回來了。」

 

其他人才知道此人身份,原來是經常外出的皇長子英王蕭選。

 

身份地低的立即跪地伏在地上,言闕和其他宗室與貴族子弟則是躬身行禮:「見過英王殿下。」

 

只有紀王還傻傻地站在那裡禮也不行,只楞楞地露出笑容,喊道:「皇兄,您回來啦。」

 

「皇長兄,您可回來了。」蕭選也迎上去,滿面笑意。

 

那英王蕭遠折起的紙扇不緊不慢地拍著掌心,不過神色看向皇子們時轉為冷峻凌厲,「看來金陵子弟愛論口舌是非的,近來越發多了。」這樣說完,英王逕自走過眾人行列,就此去了,只有紀王最不懂看臉色,只喊著「皇長兄等我」然後一路小跑著跟上。

 

「黎崇兄,您平安回來了。」言闕上前一揖,對黎崇自幼相識,情誼格外深厚。

 

「是啊。」黎崇年紀還不到而立之年便是宗學中最年輕的夫子,言太師原有意舉薦黎崇出任禮部官職,黎崇自言無甚大志,卻一一婉謝,只願意留在宗學中,偶爾聽召出使各國。黎崇自從十數年在宗學遇到英王後,兩人交情深厚,這一回出使夜郎之行,英王據說也在使臣之列,難怪兩人一起出現。

 

不過英王雖是經常外出,卻一向是隱姓埋名的,言闕也不太清楚英王也跟著使團去做什麼,只聽說黎崇學問出眾,遠遠勝出挑釁的夜郎,使大梁朝做為天下學問中心,地位更是巍然不動。

 

黎崇雖是出了好大風頭,卻永遠都是溫厚神情,只是笑道:「你別放在心上,是重遐拗勁兒又犯了,他那人脾氣就是這樣,我先找他去了。」然後便越過眾人,去追英王了。

 

「皇兄還是沒怎麼變。」一個比較膽小的皇子,也多說了一句。「我看,以後也不會變。」

 

另外一個皇子悻悻然抱怨道:「就是啊,皇長兄脾氣古怪,還是沒變,還越發渾身是刺了。」

 

「這不知道要怪誰,」最後一個冷言酸語道:「日前說了那大不敬之言,不僅惹得皇后娘娘大怒,想來皇長兄耳朵長,一回來也聽見了。」

 

這時晉陽出來打圓場,「好了,自家人說笑罷了,皇兄我們也都進去吧。」

 

※※※※※※

這眾人勉強表面和氣地進到主講的廳堂,言闕坐在那裡,看沈伯爺架起一塊丈長布幕,上面已經用炭筆寫了許多算式,正在講解,等到言闕聽得懂後,不禁佩服起沈家家主的睿智博學,一轉身,發現一起進來的都已經溜走了,而且後面排排站著的人越發多了,言闕心道不若把位置讓給想聽的人,自己也走罷。

 

從一邊側門悄悄離開後,言闕想反正都回來宗學後,便四處溜達一下。一邊走著時,他不禁思緒有些飄開了:黎崇兄也好,林燮大哥也好,他們都找到自己要做的事情了,他這輩子做什麼好呢?

 

記得樂瑤也問過他這句話,言闕還真被問倒了。

 

這時候兩人的說話聲引起他的注意力。

 

是黎崇在勸英王,不要再為了這些京城裡面的流言惱怒。

 

「這流言十多年來我也聽得多了。」英王似是極為憤慨:「只是沒想到,今次聽了,仍是心意難平。」

 

「這只能說是淘氣之語罷了,難道你還要跟自己的親弟弟計較?」

 

講到兄弟,英王語氣和緩些,「這與選弟無關,他說這話時能有什麼心機?我惱得是皇后娘娘又藉機生事,令母妃鬱鬱不樂。」

 

言闕曉得英王指的是什麼,這陣子皇后娘娘近來派人常來走動,蕭選已經十七歲了,正要選王妃,他出生晚,在諸皇子中排序甚後的,畢竟是嫡子,皇后自然格外放在心上,言闕的妹妹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必然也在選秀之人中,言闕沒有反對,但是倒也不太放在心上。

 

只是蕭選大那嘴巴愛亂說話,當初就該緊緊摀住,不讓話給溜出宮門去。當時蕭選聽說要給他選正妃,隨口說了一句話:娶正妃,我要選個姿容更勝皇長兄的才滿意。

 

只是他隨口一句話,不知道掀起了多少人過往的恩怨與心事。

 

「罷了,留在這金陵城中也是令我心煩,再與父皇請個差事外出吧。」英王怏怏道:「你就不要跟了,我聽言老師說,他想在禮部給你找點事情做,言老師這麼嚴正的人肯為你謀差事,你不要違他的心意。」

 

黎崇板起臉道:「事無雙全,我不能因怕違了言老師的心意,就違了我自己的心意。」

 

「以往說有大志向,要不分貴賤,抬舉天下英才的的人,不正是你嗎?」英王瞪著黎崇,難得放軟語調:「你雖然屢屢建功,朝堂上終究沒有根基,言老師也是苦心。」

黎崇卻是不為所動:「拔舉英才,不必一定在朝堂之上,我若為官,才是違了我的本意。」

 

英王不是有耐性的人,遇上黎崇這種軟綿綿卻八風吹不動的個性,終究惱了:「我懶得跟你說多,我會與父皇稟明,這次你就不要跟了,安心在禮部待著吧!」說完就拂袖而去了。

 

一直等到英王去得遠了,言闕才從暗處走出來,看黎崇搔著頭,苦笑不已。

 

「高止兄,我覺得英王殿下說得不錯,這禮部是好差事,我爹對你期待甚高。你與英王殿下在外行走,都是為了朝廷的暗命吧,英王殿下也是擔心你一朝涉險。」

 

「老師是好意,重遐也是對的,」黎崇當時笑道:「可我認定的事情,即是要穿越千軍萬馬,刀斧脅身,也不會改變我的心意。」

 

言闕曉得這個學長向來是意志堅定的人,雖然也有點覺得黎崇不識時務,可也不好多說了,人各有志嘛。

 

只是,言闕又想到了,他這輩子,究竟能幹什麼事呢。

 

也許,就是就此終老金陵城吧。

※※※※※※

但,當這一日,萬里無雲,天清氣朗,言闕手持王杖,絹衣素冠,站在大梁軍隊之前,將國境邊緣的敵營看得一清二楚,言闕知道眼前看似平靜的土地,若有一絲差錯將成為戰場。

 

這時,林燮拍馬追上言闕,幾經猶豫,方道:

 

「言闕,讓我跟你去吧。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萬一事情生變,至少我能護著你殺出重圍啊。」

 

「林大哥,我不需要被誰護著活下來。」言闕凜然道:「我若不能成功,不過就是死的第一人,往後還有成千上萬人因此喪命,所以我一定要成功。」

 

言闕舉步往前走去,他將孤身一人穿過這片草原,可他越是向前走去,越是平靜,他終於明白黎崇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心情,。

 

因為這就是言闕這一生能做的事情,這一年他才剛滿二十歲。


言闕沒料到的是,他就此揭開言侯列土封侯、波瀾迭起,毫不平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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